圆梦
读稿人语戴维
春节前,本文口述者找到“倾听”栏目,想请我们帮他“定制”一份给父母的家书。
父母在他童年时常年守卫祖国海岛,为大家舍小家,他成了特殊的“城市留守儿童”,家庭的温暖是缺位的。一家人终于团聚了,又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走向解体。特殊的经历,造成了几十年来他和父母的关系都很淡薄。
直到最近几年,他主动开始去了解父母这一代人所坚守的价值和意义。现在,心里的“坚冰”终于融化,该是与父母和解、回归亲情的时候了。
这就有了这篇为了圆梦的“倾听”。
春节是团聚的时节,也是和解的时机。无论你今年在不在父母身边,把这期“倾听”发给父母,也是一种两代人的沟通。默默无语,尽在其间。
父辈的海岛
口述葛小雨整理吴静
这是一份量身定做的家书,收信人是我的父母。
当那些叔叔、阿姨劝父亲早点转业时,父亲通常笑笑不说话;他们让母亲做父亲工作时,母亲会说“随他去”
我出生后第一次与父亲长达一年的团聚,是四岁时。四岁前,我们一家三口的团聚,只在父亲或母亲的探亲假里。
我的父亲葛亮,18岁参军,一直驻守在内长山列岛。上世纪80年代中期,他入读南京高级步兵学校,才回到陆地上来。
我的母亲高岩,医院的儿科医生,工作非常忙。年幼的我被送入离家不远的全托幼儿园,周六傍晚才接回家。如果碰上母亲周末加班,我就被送到外婆或小姑家,由她们看护。
记忆里,母亲常常满面疲倦地靠在沙发上,看着外婆或小姑逗我玩耍。我闭上眼,就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着的消毒液的气味。
四岁那年的“团聚”,也并不名副其实。父亲平时住军校,到家已是星期六下午。星期天成了我们仅有的开心时光,去鼓楼公园开碰碰车,去玄武湖上划船,去中山陵爬台阶;或是母亲在家中下厨,为父亲和他的军校同学改善伙食;或是父亲换上西服,带着化了淡妆、戴上首饰的母亲,还有穿上小西服的我,参加他在南京的发小们组织的聚餐和舞会。
当那些叔叔、阿姨劝父亲早些转业,父亲通常笑笑不说话;他们让母亲做做父亲工作,母亲会说“随他去”;又问到我,“喜欢父亲,还是母亲”,我回答“都喜欢”。
在满座的笑声中,我赶紧低头,专注于手中的可乐与甜点。
才四岁的我意识到,一个完整的家庭应该是包括父亲的。
大钦岛是电视剧《父母爱情》中松山岛的原型地,但生活条件比电视剧中呈现的还要艰苦。父亲却说,这比他刚上岛时好太多了
在我预备入小学前,医院离职,带我去海岛随军。
我们从南京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烟台,换乘长途汽车到蓬莱,再登船驶向渤海湾深处。
经过五个小时的航行和逐岛停靠,抵达父亲驻守的大钦岛。这个面积6.44平方公里的海岛,是山东省距离大陆最远的乡镇。
父亲时任要塞区一团政治处主任。母亲入职乡政府卫生院,从儿科医生变成了全科医生。
我在岛上唯一的小学上了一年级。全年级一个班,20多个学生。
家属大院隔壁就是军营,我们每天听着起床号和熄灯号,战士们出操时的口号,还有食堂开饭时播放的军歌。
学校的老师和同学,会在课间讨论海边靶场的实弹射击,部队施工中的放炮炸石,因军事演习而发布的禁海令,和掠过岛屿上空的不明国籍飞机。
有一部讲海岛军人的电视剧《父母爱情》,剧中松山岛的原型地就是大钦岛。岛上的生活条件比电视剧呈现的还要艰苦,自来水烧开后脱不了咸苦味,供电时段控制在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,停水断电是常事。
父亲却说,这比他刚上岛时好太多了。
不止一次,我半夜醒来,不见了父母。第二天,渔民带上鲅鱼饺子和整篮子鸡蛋登门感谢,我才知道,昨夜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出急诊了
我们上岛的那年冬天,遇上了超强台风。迎风走路费劲,几米外说话就要靠吼。蓬莱大陆的船进不了岛,岛上的副食品出现短缺,家里一连几周吃不上猪肉和新鲜蔬菜。等到全岛商店里的作业本都卖完了,老师号召我们:正面写完了用反面。
父亲工作很忙,只定期检查我的学习和卫生,发现问题便立即训斥和处罚。母亲担心学校的教学程度,让亲友寄来了南京小学生使用的习题,给我布置课外作业。
父亲下连队或是去济南出差,往往一出岛就是一周以上。那段日子,母亲从晚饭后就埋头于她从南京带来的医学书籍和资料,直到熄灯后用上蜡烛。
战友和地方上的朋友上门,无论公事还是私事,也无论来的是干部还是战士,赶上饭点,父母必定添加碗筷。不止一次,我半夜醒来,不见了父母。第二天,渔民带上鲅鱼饺子和整篮子鸡蛋登门感谢,我才知道,昨夜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出急诊了。
海岛上生活的一年,我对父母的疏离和对父亲的畏惧有增无减。和父亲走在路上,被他的战友和地方上的朋友唤作“老噶”和“小噶”(胶东话里,“葛”念作“噶”)时,我的内心无比抵触。
我难以理解,为什么父母对外人永远比对我亲切温和?永远更愿意付出?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十年。
我决定离家出走,拎上三个灌满水的军用水壶,背上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,躲进西海口半山腰的山洞
我接连生病,开始想念南京的生活,想念外婆和小姑。
父亲本就工作繁忙。第二年春天,母亲又承担起卫生院更多工作,再加上担心海岛的教学质量,他们决定把我送回南京。
不知为什么,听到这个安排时,我又不想回南京了。我开始绝食抗议。
但绝食对父亲无效,就算我饿晕了也不管用。三次罢食外加一次逃课的抗议失败后,我决定离家出走。
放学回家,我拎上三个灌满水的军用水壶,背上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,躲进西海口半山腰的山洞。那一夜,我听着海风海浪和过往舰艇的鸣笛,看着礁石上灯塔的一闪一亮,没有合眼,直到天亮时被巡逻的战士发现。
暑假,我还是被送回了南京,住进外婆家,也转入了新的小学。
同一屋檐下,除了外公外婆,还有舅舅一家三口。我带回的海岛口音和黑红肤色,一个学期后才正式褪去。
每个周末,外公外婆都带我去爷爷奶奶那里,或者爷爷奶奶来我们家拜访。四位老人都是革命军人:外公外婆参加了八路军,爷爷奶奶参加了新四军。他们相识于南京解放初期。他们坐下相谈,从战争年代和建国后的往事,一直聊到我的父亲母亲,再聊到我。
聊完了,外公从那对炮弹壳笔筒中取出笔墨,和爷爷一同铺纸研墨,两个老人一笔一划教我练字。
我做了8年的城市留守儿童。每当电视节目中出现合家温馨的镜头,我就立刻换台
就这样,我做了8年的城市留守儿童。
“你父母不在身边,你必须争气,别人才不敢欺负你。”外婆经常这样教育我。
我和父母照例每个周末通一次电话里父亲依然严厉;母亲问得最多的,仍旧是学习。当父亲海岛上的战友路过南京,受父母之托上门探望两位老人和我时,总会受到热情款待。
小学毕业的暑假,我独自从南京乘火车去父亲的部队。刚在烟台站下车,就看到一身军装伫立在站台上的父亲。
我下意识倒退一步,转身跑回车厢,借口是课本落在车上了。其实,对父亲的陌生、畏惧和慌乱,才是我的真实感受。
当时社会上流传着“傻子当兵,当兵当傻”的说法。我对父母守岛的选择产生了疑惑。
周末,两个小姨也会带着家人来外婆家。饭桌上,她们会了解我的近况,再和自己的子女做比较。之后,两位姨父谈论各自的职务,单位的福利,还有出差的见闻。
待客人们离去后,我回屋取出父母寄来的绿军裤和大头鞋,有一种别扭而亲切的温暖。
下一年暑假,我去海岛探亲,看到父亲愈加繁忙,母亲已熟练地在院子里种菜养鸡,也用大葱蘸海兔酱,就上了馒头。
父母也在探亲假时回南京。全家一年最多聚上两个多月。
不知何时起,每当电视节目中出现合家温馨的镜头,我就立刻换台。
母亲说,父亲原则性强,不会为自己和家里的事求人。他更愿意和老战友或是途经这座城市的海岛故旧聚在一起
上世纪90年代,父亲从要塞区三团政治委员的职位上转业,和母亲回到南京。
那时,他们已经四十多岁,我正要读高一。父亲被分配到区公安分局,母亲选医院。
与父母团聚,就像和两位熟悉的长辈,忽然成了敬畏又疏远的一家人。
他们对我依然严厉,也依然保留着饭点留客的习惯,却对各种纷涌而来的人情请托断然拒绝。尤其是父亲,他对当时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常常不假辞色,母亲不得不提醒他说话时的场合和语气。
两个姨父建议父亲找找世交,调动下工作,他不以为然。有人劝他联系渠道做一些海产品生意,他更是严厉反对。
母亲说,父亲原则性强,不会为自己和家里的事求人。
年,美国轰炸我驻南联盟使馆后的几天里,父亲与各地战友电话不断,他还要求我立即用英文写出抗议信,投送给学校的外教。
四川阿坝州藏族小学生寄来感谢信,我才知道父亲一直在为“希望工程”捐款。邻里发生矛盾,父亲也像《亮剑》中李云龙一样上前排解,结果反被卷入其中。
爷爷奶奶不止一次说过,父亲年少时的理想是做中学语文教师。
渐渐的,父亲与发小的聚会少了。闲暇时,除了督促我学习和看望两边老人,他更愿意和南京的老战友或是途经这座城市的海岛故旧聚在一起。
只有在那些时刻,我看到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。
在把父母与他们的兄弟姐妹做比较后,我产生了更多困惑。高二暑假,我鼓足勇气,对父母说出了心里话
回南京后,父亲和母亲仍会每年夏天回海岛。每次我都以补课为理由留在南京。我不愿意回去,从心里觉得那里蛮荒破败。
在把父母与他们的兄弟姐妹做比较后,我产生了更多困惑。高二暑假,我鼓足勇气,对父母说出了心里话。
我对父亲说:前半生,你未在父母面前尽孝,又牺牲了母亲的事业,还让我做了“留守儿童”,什么时候你能够关心下家人,尤其是母亲和我?你看两个姨父给家人的都是什么生活,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?
父亲生硬地回答:我们那会儿有我们的情况,以后你要靠你自己。
我对母亲说:你对兄弟姐妹的关心,远远超过了对我。你需要我怎样做,才能